杏坛深处的师道江湖:人大教授“断绝师生关系”引思考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从“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开始,在几千年的中式师道传承中,形成了相对完整有序的治学规范和师徒关系。然而,近代以来,或许是由于西方教育模式的引入,这种关系悄然发生着变化。近期,一则“人大教授与新招硕士断绝师生关系”的新闻,让相对小众的“师道江湖”进入公众视野。相比于师生之间的是非纠结,让更多人深究的,是这段师生公案折射出的国内高校研究生教育现状。
一封“断绝师生关系”公开信引发的关注
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老师“清理门户”事件,大致要从9月20日前后说起。9月20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孙家洲发布公开信,申明要断绝与新招硕士生郝相赫的师生关系,原因是学生郝相赫在朋友圈发布的微信“居然对北大阎步克教授、人大韩树峰教授无端嘲讽”。对此,该学生发表“情况说明”进行反驳,不就又收回“情况说明”,并进行道歉,校方则表示将按程序处理。
事情似乎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相反,在媒体的曝光下,各种评论、猜测纷至沓来。有人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认为做法都有欠妥的地方:郝相赫的问题在于自身学术能力尚有不足便口出狂言,且质疑前辈的口吻令人反感;而孙教授严谨的态度值得称道,但公开断绝关系则有失导师水准,导致双方都“没有台阶好下”。
“郝同学只是一个刚由本科升入研究生学习的新生,在学术评议中表现偏激甚至轻狂,是难免的,这可以视作‘新生不适症’,导师应当多一份理解和宽容。”学者肖鹰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认为,从媒体提供的资讯看,郝相赫对所涉及的几位学术前辈的评议,虽然不能视作孙教授所谓的“无端嘲讽”,但的确缺少平和郑重。对于学生的轻狂态度,导师更应该理性平和地予以批评教育,并从促进学生学术思想深化的角度加以正面引导。孙教授对学生“公开断绝关系”的行为,不仅忽视了学生的学习权益和未来发展,而且客观上将此事激化升级为公共事件。
而据知情人透露,目前相关人大学生已经接到通知,不再评论此事。
“师生公案”折射高教研究生教育现状
不管最终事情如何解决,在不少人看来,比起表面的“无端嘲讽”与“公开断绝关系”,更有意味的是这一段“师生公案”折射出来的高校研究生教育现状。据一位大学教授介绍,高校导师与学生师生关系的确立,各大学、院系会略有不同,有分配与双选两种机制。
“但正常情况下,不论出自于哪一种,特别是由于学术态度不相融洽造成的师生更换,是正常的。但这种更换,是平和地在院系内部进行,是正常的教学行为,几乎不会成为公共事件。”该教授称。
这次的“断绝关系”,让这类师生的情况更换出现了例外。肖鹰分析,以孙家洲教授的执教资历,不会不知道研究生培养中的常规师生更换机制。师生学术旨趣不合,做相应调整,是有利于学生培养的。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孙教授却在不走研究生培养程序的前提下急迫处置,把研究生培养中的常态事务恶化为教学危机。
由于事件中提到的阎步克、韩树峰等教授确为当今史学界权威人物,因此亦有人猜测,有些学术圈内斗严重且存有门户之见,孙家洲“断绝关系”一事便有可能成为佐证:避免因郝相赫的言论惹上麻烦,“开罪”学术权威。现在的学界似乎很江湖,有评论者说。
“据孙家洲教授公开信称,在他发表公开信之前,郝相赫已删除了‘狂言’。这是学生纠错的表现,导师应当给予善意理解,但孙教授仍然坚持‘决生’,而且向学界公开表示‘极其震怒’的态度。孙教授处置此事如此激烈,令人很难相信是在维护学术道义,而不是竭力避免冒犯‘权威尊严’。孙教授不应有的过激表现,也许出于学术界日益畸形化的‘人际关系’的压力。”肖鹰称。
研究生培养的核心目标,是培养具有独立研究能力的学术人才。培养研究生具有学术批评勇气和学术争议热情,是研究生教育的应有之义。单从文史类研究生学习来说,肖鹰介绍,常规学习分为自我阅读与学术讨论两部分。研究生不仅要深入研读经典学术著作和前辈学术成果,而且要树立问题意识和质疑精神。正常的研究生教育,学术争议,包括师生之间的学术争议,不仅是难以避免的,而且是应当悉心培养和维护的。
“但在当下学界,批评争议的气氛是越来越淡薄了,日益浓烈的是自夸和叫好,因此异议和批评,不仅特别容易刺激和冒犯当事人,而且也多被圈内人视为格格不入的异端和另类。”肖鹰认为,孙家洲教授对郝相赫同学否定前辈学术地位“极其震怒”,将该生认定为“狂徒”,应当说这是当下中国学界整体缺少学术研讨精神和学术批评气氛辐射到了师生关系中。显然,因为缺少师生平等的学术争议意识,孙教授才会对学生敢于藏否自己首肯的权威学人感到“忍无可忍”。
有关“师承关系大讨论”的余声
后来,在当事人双方均几乎保持沉默的情况下,“师生公案”仍在网上引发更大范围的讨论,话题涉及近代引入的西方教育制度乃至中国传统的师承关系。研究生小陈就认为,人大“断绝师生关系”事件,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可算作是近代西方教育制度引入后,与中国传统观念中“师徒父子”关系的冲突导致。
“来学校读研,是交了学费的,涉及教育责任问题;而传统的师徒关系是旧时的一种社交关系。基本上,目前中国的研究生教育还处于传统师徒和教学关系的融合阶段。”小陈半开玩笑地说,“这个事件,就是一个较真的老师和一个比较‘作’的学生之间的撕扯,并在互联网时代被看客放大了。”
小陈所说的“旧时师徒父子关系”,在当今学界似乎也并未根绝。一位不愿具名的研究生说,确定导师后,学生一般都会找时间去“拜见”,这里边固然有礼貌的成分,但在某些研究领域,也多少带有些许划分学术门派的意味。
面对研究生培养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导师究竟应该如何自处?“学界一些领域,导师没有担当,学术上唯权威是重,恪守门户之见,这样的状态,可能不可说不严重。”肖鹰颇为担忧地表示,孙家洲本次的态度,让人看到中国研究生教育中封建家长式的师生意识的浓重阴影。所谓“断绝师生关系”实质上是以“清理门户”的宗法准则对待自己视为异己、另类的学生。“做教授指导学生,不是做师父收私家门徒,现代正常的师生关系,是亦师亦友,是学术道路上的异代同行者”。
某种程度上,有争议更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师生学术发展才更有生气和动力。“在研究生教育中,导师不仅应当做一个勤恳的教导者,同时也应当是一个懂得倾听学生意见的合作者。学海无涯,导师无论多么博学和权威,相对于学生,并不是知识和思想的绝对拥有者。导师倾听学生意见,不仅是深化教学的需要,而且也是导师保持学术创新机能的需要。”
“学生轻狂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培养的学生唯唯诺诺、虚伪欺诈。以培养未来的学术人才计,我们要引导和鼓励学生树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唯其如此,中国教育和中国学术才可望振兴之日。”肖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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